【專訪】《留下來的人》作者康舒雅：「癌症村」回歸平淡，「作穡人」怎麼變得「無路用」？

文：貓君

水、田、風、海與人，共同構築了一幅台西村的勞動地景。

彰化台西村，十多年前，這個名字因為六輕空汙和聳動的「癌症村」之名，一度進入公眾視野。然而隨著輿論平息、抗爭散去，漫天喧囂回歸平靜，這座衰頹的農村仍有人留下生活，也有人亟欲遷離。

相較於日本也曾因工業汙染被貼上「垃圾島」標籤的瀨戶內海群島，同樣十多年過去，已在成功的地方創生下重拾活力，躍居世界矚目的藝術祭重鎮；台西村這群由濁水溪哺育，一生與田水脣齒相依、聽天由命的海口人，只能相望著愈發遲緩的身體，想著如何在這風頭水尾的「偏鄉之偏」，把日子過下去。

對挺仔、雀仔這一代八十多歲的老農人而言，
時間不是在刻度間數算度過，而是在日光的位移中產生意義。

關於台西村最知名的影像紀錄，早年鐘聖雄和許震唐的紀實報導攝影集《南風[1]》令人怵目心驚——一道又一道從眼角往白鬢裂開、切過寬額如刀刻般的皺紋，浮腫糾結的眼袋與脣緣，提著鰻魚苗簍黝黑發亮的雙手⋯⋯每一幀照片都讓當時仍是大學生的康舒雅備感震撼，因為那是從小就移居臺北的她，從未見過的家鄉。

後來一次返鄉，正式點燃了康舒雅研究與書寫的契機。當時阿嬤雀仔正在三合院埕裡四處忙活，她不經意瞥見雀仔緩緩彎下腰，將晾曬的玉米一根一根抱入懷中。在那片刻，她驀然意識到時間之於這群老去的勞動者的意義；同時明白了，要想深入理解高齡者在日常生活中的探索，就必須去爬梳他們的身體行跡與地方之間的關係。

於是，康舒雅一戶一戶敲開台西村人的門。村長、耆老、熟識與陌生的鄰里⋯⋯一步一步撿拾起屬於那代人恆河沙數的集體記憶。

如果說《南風》橫跨二十年的身體攝像吹起了台西村的血淚悲歌；《留下來的人[2]》則以洋溢著懷鄉情調的筆觸串接起自身的非虛構寫作，引導讀者去感受打從一九三、四〇年代以來達半世紀之久，身體是如何成為台西村人安身立命的一種方式。

過去這裡的海味道很香，人們吃著濁水米長大

本書前半部透過爬梳日治到戰後的聚落變遷歷史，以至於濁水溪從農業之河到工業之河衍生的時代難題，細膩呈現出在沃土與凶險中起落的台西人，隨農村漸漸佝僂的身影。

然而，田莊人「收無通仔食」（收成的量不夠吃）的宿命，讓台西村男男女女幾乎都得到外地打工維生。雀仔年輕時和其他女工一起在牛車上編唱的歌謠，就流露出當年窮戶人家靠天吃飯的無奈之情。

無風無雨做大水（bô-hong-bô-hōo tsue̍-tuā-tsuí）
無疑無誤來做堆（bô-gî-gōo lâi tsue̍-tui）
想著今日欲分開（siūnn-tióh kim-lit berh hun-khui）
倒手提巾拭目睭（tò-tshi the̍h kun tshit ba̍k-tsiu）

為了聽懂雀仔口中含糊不清的歌謠，康舒雅幾度請叔伯輩確認錄下來的音檔，這才明白老人家到底唱了什麼。她憶起雀仔在形容大雨、小雨等天氣變化時用了不同的狀聲詞，那聲音在耳邊響起時竟是如此美妙。

這裡是一群留在家鄉的人生長、安家與衰老之地。苦難了大半生，他們仍將生活描繪如歌，而且帶著歡喜。

「我才毋是閒人！規工攏咧捙拚！」

來到本書後半部，康舒雅轉進視角，從這一代「作穡人」因衰老過渡到「閒人」的身心變化，為讀者建構出農村高齡者的微觀日常。

她察覺到村裡的老人家每每聊完往事，最後總愛補上一句「我無路用矣」。這讓她好奇追索，何以曾推動台灣經濟起飛的那一代人，卻在內心建構出「留下來的人就是『無路用』」這種集體意識？

台灣鄉土文學作家洪醒夫在未完成的遺作〈焚髮記〉中一句「想不到我阿祿竟會落到這步田地」，就暗喻著默默志守這田的人們心中那份寂寥，以及望著城市飛速前進內心愈發強烈的卑屈感。

但另一方面，這些高齡者也將身體勞動視為畢生踐行的生命價值。透過勞動與自然的意志協商，感受到大地實實在在黏在自己的腳下。

勞動即生活。身體就是他們反覆確認自身座標的媒介。下田、拜神、上市場，數十年來行路風霜在臉龐上永遠刻下了軌跡。無人能再打亂這般秩序。

儘管老人們早就不再是主要生產者，身體機能也日漸衰退，卻仍每天天未亮就出門，在報酬微薄的雜工中忙得渾身痠痛，彷彿不這麼做，會連人生下半場的最後一絲尊嚴也就此失去。最終，病痛傷後的日常成了折磨他們的無常。不再勞動後，心神也不行了。有些人連從家門到廟口僅僅三百米的社交範圍都失去了。

「這就是台灣當代鄉村的真實樣態。」康舒雅表示，「高齡化已成顯學，但公眾對『鄉村的高齡者』的形象尚嫌狹隘，也無從想像高齡者置身於集體之中的模樣。而真正能幫上他們的不僅僅限縮於醫療，更應該依據其實際生活樣態給予支持。然而，要做到系統性的建構，人們仍需更深刻的理解。」

隱形的邊緣者：晚年的海口人何去何從？

「凝視與書寫高齡者的日常，是政治性的行動。」深入理解常民社會生活是改革的必要一步。或許高齡者面臨的並不是孤軍奮鬥，更多是與周身關聯者之間的衝突與情緒。

直至今日，那些攤在檯面上震天價響的議題，是否其實都源於這座村正在凋零？高齡者的樣貌難道僅以年齡區分就足夠？同一套標準可否套用在情節迥異的地域？而真正的病灶是否皆攸關於結構性的城鄉變化？

康舒雅試著抵抗當代的均質化，體現出個人的思考與行動，在走向凋零的人事身後仍有延伸的可能。「看著他們的生老病死，我逐漸拼湊出他們的生命史。我感受到自己彷彿曾與他們並肩經歷風帆，陪他們送走一些人」；在某層意義上，寫下這些的康舒雅，也成了一個「留下來的人」。

References

南風 (readmoo.com) 留下來的人 (readmoo.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