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眼失明後…他日夜思念癌逝的樂觀母親：人生都有一去不回的事物

人生會遇到叉路，一個作出抉擇的時機。當然，有些人在艱難的處境下是無法行動的：事態嚴重到他們招架不住，或是他們內在的調適機制毀損了，一切都得靠身邊的人出面，或是仰賴別人的慷慨。但從我的見識去推測，有更多的人決定了自己要走哪一條路。根據我的觀察，這些人要嘛經歷一個關鍵時期，一個抽離的階段，召喚出意志力，走向陽光燦爛的地平線，要嘛沒有。

且容我修正一下：這樣的關鍵時刻可能會有好幾個。一連串的叉路。叉路可能是不尋常的身心磨難的產物，也可能是正常老化造成的損耗。叉路出現時，你會受到試煉，要嘛認清人生在世就要積極進取，要嘛輕易被小事打趴，哪裡都去不了。

當我閱讀《紐約時報》同事約翰．利蘭寫的關於老化的書，便想起了多麗跟瑪莉詠。這兩位女性都證明了書名大膽昭告天下的事：《幸福是你自主的選擇》（中文譯版書名為《老年的意義》）。約翰花了一年時間，採訪並結識一群年齡至少八十五歲的人，他們就跟所有同齡的人一樣，經歷了明顯的身體退化或深切的哀傷，或兩者皆有。「他們都有一去不回的事物：活動能力、視力、聽力、配偶、兒女、同輩、記憶力。」約翰寫道，接著說他們對這些事情的反應是作出一個決定，一個選擇。「吃了藍色藥丸，你會哀嘆令你與眾不同的鮮明記憶與昔日的工作，都從你的生活裡消失了；吃了紅色藥丸，你會感恩你喜愛的人仍然留在你的生命裡。你可以去逛博物館，一邊心想我被困在輪椅上，跟一群半聾的老人在一起。或者你可以想著，是馬諦斯的名畫耶！」

約翰說的就是一條叉路，你可以投入生活或脫離生活，積極或消極。而他讓我想起了多麗跟瑪莉詠之外的另一個人：我母親，萊絲麗．芙萊爾．布魯尼，死於一九九六年，享年六十一，她與癌症[1]共存的時間，比她的醫生對同一種癌症病患的預估值要長，至少是別人的兩倍。

即使是在媽媽確診癌症之前，即使回溯到我們手足還是小孩子的時候，她都抵制烏鴉嘴、失敗主義跟晦暗的心情，而且她的手段（原諒我，老媽）會惹惱我。她熱愛老掉牙的俗話跟虛偽的歌曲。她對高高在上的哲理沒耐心，偏愛以警句、旋律甚至兒歌的形式所闡述的人生道理。比如她叫我們不要操不必要的心、不要不開心，都是完美的例子。

她會背誦威廉．休斯、米恩斯一八九九年的詩〈安提哥尼什〉（Antigonish）的第一段，還斷章取義，拿來不耐煩、不客氣地指責別人不應該編造或誇大問題：

昨天，在樓梯上，

我遇到一個不存在的男人！

今天他沒有再次出現，

希望他已經走了！

媽媽對悲觀的指責還要更不耐煩、更不客氣。她引用的是一首一九四四年的歌曲的開頭，這歌會默默吸引人朗朗上口，你逃都逃不掉。她會清唱著強調我們要積極正向，不要負面消極，別招惹〈中間先生〉（Mister In-Between）。這全都在歌曲的第一段就交代完畢，謝天謝地，她不會接著往下唱。

在她過世多年後，我特地查了完整的歌詞，得知要是她繼續往下唱，接下來的兩句便是散播歡樂「到最高點」，將陰鬱壓制到「最低點」。多麼貼切啊：儘管是傻氣的陳腔濫調，媽媽散播歡樂，打壓陰鬱。她在被宣判死刑之前便是如此，被宣判死刑之後更是如此。

一個可怕的巧合是，她跟我們家的一位朋友，一位幾乎跟她同齡的女士，兩人在差不多的時間確診了差不多的癌症，病情展望也一樣慘。媽媽決定要克服萬難，同時，她會擠出不可或缺的堅強，盡力過著充實圓滿的生活。她的朋友則兵敗如山倒，結果比媽媽早走了好幾年。這樣的差異大概有病理因素，但我不認為那是唯一的因素。媽媽堅強不屈，上帝愛她，因為她是那麼重視那該死的積極，牢牢抓住那做作的正向。

當她做了多次化療，頭髮開始稀疏，她把選購假髮當成消遣。當療程令她虛弱或是反胃，她會給自己幾個鐘頭的時間，也許小睡片刻。然後，一旦恢復動力，便重新展開她的那一天、那一週、那一個月。在她看來，還有反抗能力的時候，即使那能力只剩下微乎其微的一點點，也不能容許癌症削弱，否則癌症便贏了兩次—一次是縮短她的生命，另一次是糟塌她剩餘的生命。她決心不給癌症這樣的雙重勝利。

她繼續打高爾夫，她繼續下廚。我要是回家多住幾天，她一定會把我愛吃的菜全都做上一輪，還會不時跟我上館子，把我最愛的餐廳都吃一遍。用不著我開口，她便會這樣做。不管她是不是戴了假髮，不管她天生的頭髮是直髮還是因為化療而變捲。她做的千層麵總是加了很多肉，口感柔細，烹煮的分量足以讓人吃上第二份、第三份、第四份，然後還有剩。癌症讓她消瘦，她則養胖我們所有人。

確診幾年後，爸爸擔任資深合夥人的會計師事務所將他從聖地牙哥的分公司調到紐約市的分公司，儘管媽媽喜愛加州南部跟她在那裡的醫生，但還是搭上飛機去找新房子，隨即採取行動賣掉舊房子。有時她動作必須比以前慢，於是便減速慢一些，雖然是老大不甘願，但日子照樣過，生活還得繼續下去。她跟爸爸跨越美國，搬到西徹斯特郡的社區，就是後來在新冠肺炎疫情開始時，我曾經跟他同住、照顧他的地方。她重新整修廚房跟幾間衛浴。她堅持要為布魯尼家族準備聖誕大餐，總共有二十多位吃貨，菜色比平時更豪華，用威靈頓牛肉做披薩，每一片披薩都有一圈鵝肝醬。爸爸困惑地問是不是應該雇用人來當服務生，幫忙分配食物跟事後打掃。媽媽不肯。

我算不清楚她做了多少次化療。手術只有兩次。第二次時已經接近她人生的尾聲，手術後的她空前虛弱，連一段樓梯都走不完，需要中途停下來喘氣。她看《法網遊龍》不到三分之一長度就在沙發上睡著，撐不到真相大白跟定讞。她（容我倒抽一口氣）會叫爸爸買外賣回家。但她堅持得夠久，見到第一位孫字輩降臨，是一個繼承了她名字的女寶寶，於是她決心活到第二個孫字輩誕生。

她也辦到了，不過只勉強跨越了終點線，在繼承了我父親名字的男寶寶誕生後不到一週過世。她留在人世的時間夠長，來得及在他的額頭上印一個吻，最後再聞一聞新生兒那獨一無二的奶味，用顫抖、無力的手臂把他抱在懷裡。

母親辭世後我日日思念她，思念了很多年。中風[2]後我每個小時都想到她，想了幾個月。

圖為《失去的喜悅：朦朧黑暗中所見的人生美好》書封，圓神出版社提供

我將自己遇到的小小挑戰跟她承受的磨難相比，誓言以她的樂觀與持久力為標竿，評估自己應付挑戰的表現。她沒有陷入憂思，那我又怎麼可以？我踏上了跟她同一條路，畢竟她已經示範給我看過了。我選擇了她會選擇的每一條路。第一次的臨床試驗？她必然會說好，第二次的也是。她會表現得可圈可點，所以我也盡量，重點在於「盡量」。有很多次我都沒做到，有很多次我以為自己拿出了無比的勇氣，朝著更樂觀、更堅定的方向前進，卻發現自己踩著蹣跚的步伐，走上了顛簸的路途。有很多次我磕磕絆絆，也沒少摔跤。

（本文出自《失去的喜悅：朦朧黑暗中所見的人生美好》，圓神出版社出版，未經同意禁止轉載。）